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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文嚼字》——远远望去的印象——《朱光潜书话》编后记

前言后语

《咬文嚼字》——远远望去的印象——《朱光潜书话》编后记

天津高恒文兄要我编一本《朱光潜书话》,安徽教育出版社已有《朱光潜全集》,挑出“书话”类文章略事编排,实在算不得什么劳动,很快完工。但恒文兄又打来电话,限期交篇“编后记”,却让我犯难了。朱先生文章俱在,何必我来妄加嗤点?实在无话可说,只好讲讲自己读朱先生书的经过,和远远望去的印象,凑成一篇书话的书话。

朱先生一生文字,无非文学与美学。大致说来,建国以前是亦文学,亦美学,建国以后则纯以美学为主。像他那样的大才,自限于谈文论艺之区,走专家学者之路,未知出于自愿否,但也绝非偶然。不求兼通诸艺,只期精于一门,这是许多“五四”以后第二代人文知识分子的共同所趋,不同的是光潜先生选择了当时属于冷门谁也不曾想到后来竟会一热再热的美学为主业,孜孜筞筞,卓然成为众矢所集的“权威”,从而以一种学问,折射出几代知识分子的性格与命运。

“美学”在现代中国,往往既乏哲学根基和思想的突击之力,也不像文学批评那样贴近创作。它介乎哲学和批评之间,厚实(有“学问”)却不厚重,灵活(允许一定的“形象思维”)却并非灵性的充分发挥。要用一个词来形容,它实际上是颇为“闲适”的。五十、八十年代两次“美学热”,都不是因为民丰物阜,可以悠然谈美,而美学居然一度成为全民热点,不可思议也。九十年代,“小康”的呼声越来越响亮,美学据说却是沉寂了。看来这门古怪的学科确乎蕴涵着一种民族性,即仓廪实而未必知礼节,饿得发慌或风声甚紧,精神文明(审美的神经)却挺然翘然,出奇地发达。

光潜先生及其同好同道们,便是在这种背景下建构现代形态的美学。他们的领域看似一块飞地,实则源于钦定。有理论癖思索癖的头脑,上无缘升坐威严的哲学宫殿,下不能和活跃的文学创作自由结合,剩余的智慧无处可泻,只“形象思维”一题勉强能够优容,然而个中要义是:就在这儿“形象思维”吧,可别“形象”得轻狂起来。

余生也晚,没有赶上五十年代骤然而起骤然而落的美学大讨论,无幸得见光潜先生彼时颇有丰采的委屈和重重委屈中的不失丰采,——窃以为那样才更能于语言文字之表领略“美学”的真谛。现在无论怎样总觉隔了一层,即使已有煌煌二十卷的全集。

朱先生和今天三十上下的人有关,概自八十年代初美学热的卷土重来。记得刚上大学中文系,因为“考取了”就是中秀才的幸福意识还相当浓郁,沉痛孤愤的鲁迅是不会亲近的,沈从文之外,就是耽读朱先生的书了。沈让我透过文字,触摸到山川民情的葱茏妩媚;朱先生的美学文章,则让我懵懵懂懂欣赏到现代汉语阐情说理的胜任愉快。后来因为久居钢筋水泥的丛林,性灵渐灭,羞对湘西山水,但光潜先生的文章还是迷惑了很长一段时间。

渐渐感到这迷惑是带有几分不安的。

沈从文的作品得山川之助,光潜先生的笔墨则更多由中西方浩瀚的典籍之海流溢而出。读沈从文,可流连山水,纵情之所之,虽然《边城》式的清醇的旁边,陈列着粗犷拙直,但那身在旷野的逍遥,却是沈从文的好友、身为当年“京派”另一主将的光潜先生所不能贡献的。读朱先生的书,是从这本书到那本书的跋涉,那光景有时也确乎可以让人忘记这其实不过是端坐书斋在想象中游目聘怀。光潜先生追求的是对书中之理的抽绎,编织,条贯,一生在书中过活。他读了那么多书,又那么有耐心一一向我们介绍这些书中密如蛛网而且常常晦莫如深的思想线索,叫人不得不佩服。

那时是拿他当大儒看了。后来读鲁迅《题未定草》关于“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严肃的调侃,一边是拔地而起不多不少的自然之文,一边是朱先生明显造作堆砌的强为说理,对比太鲜明了。再想想自己疏隔沈从文而耽读朱先生的无奈(沈氏已成陈迹而朱先生尚在目前)以及这无奈中日日失去的东西,模模糊糊的似乎明白了,在现代中国,所谓理论有时实在不过是和世界隔离以后徒然用文字做一种自我欣赏的渲染。说穿了,就是精神上的自我哄骗,因为不能直接融入主动的人生的灿烂的光辉,只得用文字在那上面涂抹一层斑驳的土花,先把它制成古董,又从而欣赏之。

这也就是曾经被我们当做唯一可以寻美的去处的所谓“艺术欣赏”。在这领域,“审美”只是看着前人的作品发呆,即广义的“解释”(包括“领会”等等),那中间据说有一种神奇的产生“快感”的“内模仿”:对前人一次性创作的再发现,再分享。很长一段时期,美学所干的事情大概就只这些。这当然也是应该的,然而如果后人,特别是负有推动文明往前发展的成年人,一天到晚只会在书房或博物馆里“内模仿”,并且还要在这基础上挖空心思制造重重叠叠的美学理论,那是会窒息自身的创造力,使它渐渐萎缩下去的。今天谁还指望单向的“解释”能鼓舞现实的创造?它最后恐怕只能剩下被动的坐享其成,接受馈赠。审美“快感”云云,有点像小孩子打开大人送给的礼物包时那一刹那的惊喜。但大人毕竟不是小孩,如此惊喜的权利是有限的,所以尼采胆敢将这样光接受不产出的“艺术欣赏”称为“妇人的美学”——这里他倒没有照例贬低妇女,只是想嘲弄那些推卸创造的职责而一心羡慕妇女的“天赋人权”的男性。

我对朱先生的理论——譬如他服膺的“审美距离说”——的敬仰,突然减去许多,相信真正的美,应该就在现实的无距离的劳作与挣扎,爱与憎,忧与乐,破坏与创造中,别处寻不到的。

佩服还是佩服,但多半在他辛苦编织的理论之外了。光潜先生理论以外的文字确有另一种气象。他和宗白华先生一样,都提倡“不通一艺莫谈艺”,对文学尤多会心,又曾是现代“京派”中坚,倘若卸去理论的华衮,他还是一个过硬的词章家,不像后来的“美学工作者”,除几条半通不通的理论外,论文学艺术,简直要隔到十万八千里。光潜先生的文章,尽管有时轻于变化,不能持论,但济之以学识,增之以藻采,从容不迫,明白晓畅,又实在是一个优点。娓娓道来,诲人不倦的风度,我觉得还在其次,况且那容易令人想到一个长者或许可以避免的愚阔和软弱。

早期《悲剧心理学》和《诗论》之外,最让人爱重的,还是翻译。朱先生做翻译,似乎比自己立论更见精彩,文辞也更自由。对许多早年留学欧美的作家来说,五十年代以后翻译的成绩高于创作,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朱先生自然也未能例外。虽然译别人的书,却多少揉进了自己的个性与理想。别的不说,他所译的黑格尔《美学》给人的印象就极深。据博学之士称,朱先生的译文是包含了“创造”的,可尽管如此,至少美学家的黑格尔在中国仍然属于“朱记”,此外别无分店。这印象,看了王造时贺麟诸先生对黑格尔其他著作的翻译,仍无法湔洗。

说理之书,由西洋输入中土,一名之立,也要“踌蹰旬月”,而朱先生在自己艰难的理论挣扎中,为中国读者包括许多理论上的对手以及根本称不上对手的胡搅蛮缠者翻译的西方美学著作,就有柏拉图、歌德、黑格尔、克罗齐、维柯、莱辛等人的数百万言。这需要多少西绪福斯式的推石上山的蛮力!

我绝不敢看轻光潜先生的著作而独重其翻译。光潜先生的理论自有专家去总结,我只想说,好的翻译,实在比一般所谓的创造更为难得。国人译述西学,有“翻译机器”,即自己不加研究,拿来就翻,翻必求多求快,似乎成果累累,实则灾桃祸李。另有述而不译,得意忘言者,专著层出不穷,却极少乃至全无翻译。后者又可分为两类,一类以翻译为稗贩之学,为人作嫁,故不屑为,不愿为;一类因翻译难以藏拙,暴露语学程度之浅尚属小事,更可怕的是要显出母语方面的无能,故不能为,不敢为。以现代汉语翻译西书,根本的考验是如何发挥母语的极限,以传达异域文情的实际。这种考验,盖远甚于在母语内部的写作之难,故成功的翻译非卓有成就的文体家不办。朱先生的译著确实有鲜明的文体个性,这和他早年慕习桐城派古文肯定有关系,但那包孕宏富的译笔,又岂是桐城所能范围的。朱先生实在是全身心地扑到翻译中去了。他也研究,也翻译,翻译是有研究的翻译,研究是有翻译的研究,这只要看他所译之书不离一生所系的美学即可知。他是异常勤勉的人,轻易不对西书说三道四,用寥寥数百言向国人介绍一本自己不准备翻译过来的外文著作,此等“书话”,他很少去做。他要介绍,就花大气力进行研究基础上的翻译,因为横说竖说,总不如自己做“舌人”让高鼻深目者通过自己的嘴巴而有所说。在介绍西书这一点上,翻译胜过浅尝辄止鸣高猎奇的“书话”不知多少倍。极而言之,对于外文著作,一定要写“书话”,翻译才是真正的“书话”。光潜先生这方面有数的几篇“书话”,就都是为自己的译作而写的序和跋。

笔者做大学生时因为喜欢光潜先生的译文,生出理论兴趣和偶尔弄笔的冲动,毕业后又一气读了六年的理论,可惜终于一事无成。这倒不能全怪客观上没有从事理论研究的条件,仔细想想,当时所谓理论兴趣,或许仅仅是对朱先生的译文的兴趣。朱先生开始大规模翻译黑格尔美学全书,是在所谓的美学大讨论接近尾声之时;远一点看,则是文坛几十年的风雨平静之后,所以有一种沧桑,一种智慧,一种提升,一种解脱,因为是翻译,又有了可以掩饰得很好的自傲,以及这一切背后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寂寞,加以黑格尔氏特有的弥纶群言吞吐八荒的气势,遂造成了朱先生别致的译笔。对一个浅薄的大学生来说,这层文字的魅力已经足以让他发生误会,以为其中所透露的在纠缠于主观客观唯心唯物之类的别处绝对看不到的情态,实在可以包罗万有了,于是不免暗暗学习模仿起来,浑然不知误会由此转深而至于不可消除。作为这种误会的痕迹,是至今难改咬文嚼字的积习,把文体看得比思想更重要。还常常不自量力,业余翻译不辍,“字典不离手,冷汗不离身”,竹头木屑,皆可慰情。一则是见猎心喜,相信翻译是创作之外锤炼母语的最佳手段,一则是不忍遽然自弃过去的爱好,但主要还是想通过直接面对西书,善养其肃然求知的本分。这后一种自以为不坏的习惯,当然要深谢光潜先生的所赐。

犹忆本科二年级一个阴雨的下午,因为在哪本书上读到黑格尔美学的大段朱译,亟欲一睹全豹,急吼吼地跑到图书馆,终于将三卷四册的《美学》找齐了,按捺不住的高兴。正办借阅手续时,旁边有一老者几乎看不出地摇了摇头,用几分怜惜的口气说:“唉,又是‘美学’,年轻人真会赶时髦。”始终猜不出这位老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骄傲啊,都不肯向那冷言冷语发出的一角转过头去。他也许是和美学甚有因缘的学者,或者是因为美学而翻过筋斗的过来人?当时哪管这些,面孔有点涨红,而多半是不服,并就在这不服中顶住不知是谁的摇头和叹息,像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抱着黑格尔昂然走开了。

少年豪情,而今安在哉。

郜元宝 一九九七年十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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