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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心脏

我是个健康的完好的人,却生活在角落里。

透明心脏

我总觉得生命中缺少些东西,那种能够点石成金的东西——让活着不再是一个目的,而是一个获取其他种类的快乐的渠道。当你患有失眠症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切都像是虚幻,一切都是真实的拷贝品,你抓不到,却看得见。  

同事都说我并没有病,只是缺少刺激。  

为了一个不太光彩的目的,我填了一份报名表,去参加当日的抗癌症小组聚会。这样的小组在这个城市里有很多,都是身患绝症的人不寄希望于医术,凑在一起体会生命的最后乐趣。报名单上有许多选项,各式疾病患者都有他们的归属。最骇人听闻的莫过于“单睾丸小组”,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一定忍不住去看看那群怪物。  

我忐忑地坐在围成一圈的其中一把椅子上。周围各色人物汇聚,因为一个共同点来到一起,决定放开对陌生人的防护,成为彼此的家人,成为彼此的支柱。他们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各个表情哀苦,而是像正常人一样谈笑风生,如果没有看到癌症这个特殊的标签,很难猜出他们在经历怎样的事情。  

就在我的对面,坐着一个相貌骇人的男人,他头上四分之三的皮肤都被一层光亮的塑料壳替代,原本应有双耳的位置也只剩下两个漆黑的洞。干皱的嘴唇是脸部唯一能够活动的肌肉,也是唯一一个我能够判断他是个人的特征。他笔直地僵硬地坐在那里,他双手紧扒着裤线。等等,那不是手,是透明的塑料爪子。我想逃离那间屋子,将他丑陋的面孔从记忆中挖出去。我想起身,以打个电话为借口奔向最近的地铁,再也不提起我曾来过这个小组,寻找这样无聊的刺激。  

正当我要离开,最后一个组员入座。一位长者站了起来,她已经完全谢顶,在头上扎了一个海盗式的丝巾。“今天,我们的小组增添了两个新的成员,让我们欢迎他们,并请他们自我介绍。”所有异样的目光投向塑料男人,然后是一阵怪异的胆怯的掌声。  

男人费力地站起,他似乎习惯在这样的眼神中生活。怎能叫人不看他,他实在是……太奇特了。也太丑陋了。  

“我患了癌症,”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这里。”他将塑料手按住他的心口。  

癌症长在心脏里?任何人都知道心脏是不会长癌的,因为心脏不能繁殖新的细胞。就算在一个外行人的眼里,这样的事也是不可能的。然而没有人打断他,这个不是我们所关心的。我们最关心的是这个人得脸怎么了。  

“这个”他很含糊地回答,“过去的事了……”  

接下来我自我介绍说得了乳腺癌,还很入戏地哭了一通。大多数人非常买账,甚至有几个看似感同身受的妇女去旁边的桌子上给我倒了姜水拿了蛋糕来镇定我的情绪。在一抽一抽的动作中我庆祝我的成功,只有那塑料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眼神迷离像是并不信服的样子。余下的时间里我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说了什么,而是一直用余光扫视着塑料人。我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只是隐约觉得那个塑料壳的下方一定藏着一个很刺激的故事。  

整个聚会被一种怪异的温馨感充满,尽管塑料人冷气四射。最后,居然有一个大胆的妇女站起来告诉大家她的来日不多,如果有五官周正的男士,(她特意强调并看了看塑料人)愿意帮助她完成此生的最后一个愿望,请今晚到她家里去,那里有非常好的淋浴条件以及激动人心的三级片。  

当她还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那位长者及时地制止了她。“好了,我们时间不多了,最后让我们齐声呼标语。”  

用生命抗衡死亡。  

……  

散会后我以最快速度撤离。这太疯狂了,我觉得我理应回到循规蹈矩的小职员生活中去。现实需要的是工作的人,而不是满脑子被玄虚的哲学所充满的人。我可以面对铺天盖地的文件忘我地工作,否定这世上还有这样一群人的存在,否定世界上有疾病有死亡有痛苦,即使这样的生活会置我于最大的痛苦之中。我早就发现周围的同事有着同种的癖好,那就是以患者的身份参加各类疾病小组的聚会,似乎她们能在这种地方找到生命的原始动力,找到她们“失眠症”的治愈之法。  

正当我感觉到是时候该屈服于我的生活时,一个黑影拦住了我。  

“你并没有癌症,为什么要来。”我从低沉的严厉的声音中听出这正是塑料人。  

“如果我把自己假想成一个癌症患者,或许就不会觉得活着有那么无聊了吧。”我坦然地告诉他,黑暗里我看不到他那张令人害怕的脸。  

“你知道最可怕的不是她们,而是你这样的人。自己拥有着一切,却要装作上天有负于你。”  

“不是这样的。我或许有健康有工作有双亲,但这不是你所谓的一切。”突然我想起他的自我介绍,“你呢?心脏癌患者?”我带着嘲讽,已经完全忘记他的可怕。“你来是为了什么?”  

街灯全部亮起,他的塑料头颅闪闪发亮。  

“你没有见过我的心脏,你又怎么知道它没有癌症?”  

“说来听听吧。”  

……  

我们换了一个更敞亮的广场,我更清晰地看到他。他的丑陋与愤怒与绝望,全部一览无余。  

“等一下,你先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了。自从那次火灾我就再也没有名字了。所有的人都更习惯叫我‘塑料人’,起初我还很愤怒,后来是习惯,甚至有时母亲叫我的真名字我都会愣一下,仿佛她在叫别人。”  

他动着脸部唯一能动的器官,开始讲一个故事——  

“十六岁那年夏天,我因为毁了父亲的一辆新车而被关禁闭。只能呆在房里,卧室门从外面锁着。我在里面只能看书或者睡觉。那几天持续的高温使我们的木式简易房自燃起来。母亲从超市回来,发现房子已经冒着黑烟,从窗户可以看到里面的火焰。她叫来了一辆私人消防车,就是那种商业性的消防机构。平时我母亲都是去那里买保险的,后来连着几个月忘记续费了,他们删除了我们的保险。他们几个人站在消防车旁边,我母亲哭着哀求他们,说如果扑灭一定续费,可是他们似乎只是来寻求报复似的,眼睁睁看着房子烧成灰烬。”  

“而你还在房子里?”  

“没错,后来母亲叫了遥远的公益的消防队,才把我从那地方抬了出来。确切地说,是我的一部分。我已经只剩下半个脸了,双手全部变成炭灰。”他伸出透明的爪子给我看。  

“但是,你活下来了。”  

“很不幸地活下来了。当时我的事情很轰动,许多名医都来研究怎样治好我,他们大多都指着这个扬名。有一个禽兽不如的医生决定给我按一个塑料头颅和一双塑料手,我活下来了。报纸纷纷刊登这个医学奇迹,而我对着记者的话筒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们把我变成什么了?’很多人都觉得我是个不会感恩的人,觉得无论如何应当对那个救了我生命的医生怀有谢意。可是在我看来,那个医生并没有拯救我的生命。我曾经是个只有半张脸的人,而他把我变成了一个完整的怪兽。”  

我看着突然变得忧郁无比的他。  

“一切都那么不同了。从前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在考试中拿F,经常被老师骂没有脑子,也喜欢在派对上哗众取宠,也喜欢约女孩子出去玩。大家都是那么接受我。可是当我有了这个该死的塑料头颅之后,我只能把自己闷在家里看书,砸碎家里所有镜子,就连窗户的玻璃也要用黑色窗帘挡住。我在考试里拿A,上课从来不说话。我也试图像以前那样去派对,约女孩。可是别人再也难以接受我。有一次我愤怒地揍了我最好的哥们,说我没有变为什么你们都变了。那哥们像见了鬼一样擦擦嘴角的血,告诉我,你自己照照镜子,别他妈跟我装什么还像从前那样。我清醒了,是啊,怎么可能一样呢。”  

“不要悲观,我确定他们只是不习惯而已。”  

“于是我没有勇气继续去考大学,而是选择终日呆在家里当一个洞穴怪物。渐渐地母亲也不愿意看到我了,我成人以后,她唯一还养着我的原因就是她为当初把我锁在家里感到一点愧疚。只有愧疚而已,再也没有爱了。有谁会爱一个怪物呢。她很快又结婚了,生了一个妹妹。那小孩儿很讨厌我,说我是她的耻辱,让她在同学面前丢脸。于是母亲给了我一笔钱作为一次性补偿,让我搬出去住,从此不再回去。晚上我在天桥下铺报纸睡觉,白天就跪在那里乞讨。我的生意向来很好,因为这张脸实在太引人注意了。”光线从他光亮的塑料脑壳发射过来。  

“我为你感到很抱歉。”  

“就是这种抱歉,或者说怜悯,让原本惧怕我的人突然有了机会变成救世主。她们走到我面前,尽量不看到我那张丑陋的脸,然后从袖口甩出几枚硬币,于是他们觉得自己平日里做过所有的恶事全部得到原谅。虚伪的人行善之后继续虚伪,贪官行善之后继续贪污,杀人犯行善之后继续杀人。你看,几枚微不足道的硬币,可以让他们的行为变得名正言顺。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我的丑陋有一点点的价值,或者说能够带来一些利益。同行们一直惊叹于我的化妆技术,纷纷讨教我那塑料行头是怎样弄上去的。这时我会告诉他们,相信我你们绝对不想知道。”  

“你就打算一辈子当乞丐了?”  

“当然不是。有时我觉得这发生的一切都并非真实。或许一天醒来我还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十六岁少年,除了跑车和女孩什么都不感兴趣。然后告诉我母亲,天啊我梦见我成为了一个怪物。母亲笑着摸我的头说,我的小心肝怎么会变成怪物呢。每天我都撞墙祈求让我从这个梦中早些醒过来,不幸的是,或许这个噩梦才是现实,而那个我所期望的现实只不过是个美梦。天桥下的生活虽然安定,但那丝毫不像我十六岁时预期的未来生活的样子。生活不应该只是吃饭的问题,应该还有些别的。或许是被尊重和被需要。”  

“我完全尊重你。”  

“不,你尊重的只是我的特殊经历,你尊重的是我的残疾!你尊重我作为一个历经磨难的人,你并不尊重我作为一个普普通通平凡的人。事实上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自从那次大火以后,再也没有人正常地对待过我。他们要么恐惧我嘲笑我,置我于千里之外。要么虚情假意地装作对我很热情,只因为我的残疾。我讨厌这种生活,我受够了!我要自立更生,早就听说有精子库这样的东西,可以很轻松就赚钱。于是我来到一家精子库,要求负责人审核我是否符合标准。标准是:五官周正,有酒窝,身高在1.78以上,无遗传性疾病,智商正常。”  

“等等,什么叫精子库?”  

“你难道没听说过么?基本上就是符合标准的人到一个屋子里看黄带子,然后射到一个小盒子里。他们拿去冷冻起来,等到需要的人家来挑,他们以此来赚钱。怎么?你难道不知道同性恋通过什么生儿养女?”  

“我不了解,我除了我的那一摊子工作什么都不了解。我说过,我是个生活在角落里的人。”  

“那么你真应该睁大眼睛看看这世界。言归正传,那个负责人很轻藐地打量我一番,说‘这不可能’。我质问他为什么,我明明符合一切标准。我有酒窝,五官曾经周正…这并不影响基因。他说我根本就没有五官!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脸!”  

“你真不该别往心里去。”  

“我就那样在天桥下瞎混日子,再也不奢想以我这样的条件可以通过怎样的努力改变我的生活。然后有一年,新的市长上任了,不知她是不是为了笼络人心还是什么的,她很诚恳地邀请我去市政厅做客。所有的人还是忍不住问我的脸怎么了——这是个永恒的话题。我又把这件事和他们讲了一遍,所有的人都哭了。市长说这些年我生活的太过艰辛,她觉得她有一定的责任。这些政府的人就是爱管闲事,也喜欢小题大做。随后她推出了那叫什么?噢对了,叫做‘反歧视塑料人周。’突然间我的残疾变成了一个公众话题,我便不再是一个塑料乞丐,而是一个塑料伟人。真不理解为什么一夜之间我的身份变得如此之快,却全部都是因为这个头颅!”  

“人们都是很友好的,她们只是想帮助你。”  

“那一周是我过得最痛苦的一周。突然之间人们不再害怕我的长相,反而把它当作时尚。霎时间各式各样的布艺玩偶涌入市场,那些娃娃全部顶着塑料头颅,可怜的孩子们不允许抱怨她们的玩偶难看,因为那会被视为歧视。人们虚情假意地邀请我到处演讲,内容从来都是围绕着贯穿我生活的悲剧。我因为我的不幸而得到了特殊的待遇,许多著名的慈善家也都纷纷向我捐款,支持我周游世界演讲。他们觉得我的故事会激励成千上万的人,会唤醒她们身在福中不只福的下一代。她们永远不明白一个残疾人的最大愿望,那就是别人不要总拿他的残疾做文章!我只想要平静,只想要成为一个正常的人,那种有妻子有孩子的工作一族。回到家可以吃上可口的饭,晚上有人暖好我的床。我从来就没有想当过伟人,更别说通过这样的畸形方式。”  

“你应当感激,她们都是善意。”  

“她们只是想施展自己那点无处可施的同情心!她们就这样把一个在黑暗的一角中生活了十多年的人推向闪亮光环之中,她们何曾想过这对我意味着什么。愚昧的人们想实着了魔,用我的故事激励着自己奋斗下去,在这个污浊的世界中继续捞钱捞利益,这才是她们所谓的幸福。不瞒你说,这是几年里尽管风餐露宿,但我一直都很幸福。如今她们把我异化,把我分隔,这是最大的不幸。最后好莱坞找我拍一个名为《塑料侠》的电影,我真地想要当着的他们的面笑出来。蜘蛛侠蝙蝠侠还不够吗?不是所有奇怪的东西都是侠,我宁愿在巴黎圣母院的塔顶上做敲钟怪人,孤独一生。”  

“后来呢?”  

“没有什么后来,我等到这场风波平静之后,又开始隐姓埋名坐我的怪物。然而我已经挖空了生活中的所有宝藏,再也没有任何激动人心的事情发生了。我来到抗癌症小组,我想找一个人,一个不是恐惧我或是同情我的人,来帮我完成一个心愿。我相信就是你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恐惧你或是同情你?”  

“因为你看天都亮了,谢谢你的时间。”  

太阳已经升起,我们斜长的影子在广场上缓缓移动。  

“我希望,”他继续讲,“等我死后把我的心脏带回给我的母亲。我想让她看看,我的心究竟是不是透明的,像塑料一样。我究竟是她的儿子,还是她的失误。”  

“别开玩笑,你的日子还长。”  

“我的生命还没有到尽头,可是我的耐心到了。我无法再等下去,看生活还能给我什么惊喜。我可以预测我每一天的日程,睡觉,起来乞讨,用讨来的钱买饭,睡觉。”  

“哈哈哈…”我一阵怪笑,“如果你觉得这样的生活足够循规蹈矩的话,请再考虑一次。我们何尝不是这样呢?工作,用工作的钱买饭。唯一和你不同的就是,我不睡觉,我有失眠症。”  

“失眠症可以治愈,然而疲惫不可以。尤其是当你这里疲惫的时候。”他再次指向他心脏的位置。气氛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深深的知道并且害怕着,眼前的这个人可能随时化成黄土。抱怨的人并不绝望,他们知道生活还有它应该的样子。而绝望的人从来不抱怨,他们从心里开始疲惫。  

“伙计你要振作。你当初从那场大火中活下来,是因为你有活下去的理由。”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所有人自杀之前都拥有着值得活下去的理由。”随后,他哼着小曲一摇一摆地消失在阳光所照不到的地方中。我知道大概以后不会再看见这个人了,他的心愿我必须去完成。  

这之后的第二个礼拜,我去参加了抗癌症小组的最后一次聚会。大家还是那么的充满信心与干劲儿,她们围成一圈,讲述自己的经历,互相鼓励,互相寄予希望。长者递给我一包沉甸甸的东西,那是塑料人留给我的。  

拆开包裹我险些昏过去,那不是透明的塑料,而是一块血淋淋的肉。旁边夹了一张纸条:请看仔细些,这是我的癌症。我把它们包好,按照指定的位置送过去。到了一个小房子门口,我按下门铃,把东西放在地上,狼狈地逃离。  

我没有回头看那老妇人拆开包裹时的表情。  

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最好。我回到办公室,颤抖着继续摆弄一打打儿纸,这才是我的生活。我选择继续生活在无趣的角落里,继续忍受着这个无趣而又疯狂的世界。至于我的失眠症,它会不治而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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