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1年的腥风血雨中走过，21岁的余光中告别烟雨江南。在台湾，一住就是25年。海中的孤岛，被冰冷的海水浸润，或许是咸咸的，潮潮的。25年里，余光中多少次目随日光西去，心随冷雨沉淀，那窄窄的台湾海峡，抑或是他那绵绵心雨的积淀。

“二十五年，四分之一世纪”，对历史而言不过一瞬，于余光中却是人生难得的壮年可为之际。但是，他不得不困居在孤岛，无法和大陆相融，只心魂常常远去，寄情于淅淅沥沥的春雨、秋雨。几十年的情感时空，亦是“整个雨季”，“一切都中断了，只有气候”“还连在一起”，枯想无益，就让“这种酷冷与古大陆分担”，“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于是，身感漂泊的余光中放任自己的情感，一年一年，一场雨，一场雨地去寻觅文化的土壤，让自己融入这冷雨中，心与身，内与外，任冷雨微微飘拂，任微雨轻轻远去。任春雨，秋雨，相伴一生。

空中的雨因大小而各异，地域的雨却因为土地上的物象有别。21年的成长岁月里，柔柔江南的雨，霭霭四川的雨，沉沉黄土上青黑屋瓦上的雨，将余光中洗涤得纯如炎黄子孙的陶罐，任旅途颠波，那一腔中原情，却酝酿得醇厚浓烈，酒香四溢，终不枯竭。

这样，在美国的丹佛山，他眼见冷雨，感念的是“两度夜宿溪头”，似无实有的“润碧湿翠”的夜雨，怀想的是“云缭烟绕，山隐水退”的宋朝山水。心在那片出生的土地，那片土地上的悠悠历史。

因为啊，那江南之雨，中原之雨，“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那淡淡的“土腥气”，亦让他那“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那是雨中的物象触发了他诗意的历史文化遐想，这是多么欣喜的事啊。能寻觅到内心深处的精神归宿，是每个人至乐之事。

何况，那中国式的冷雨，更有可观。“云气氤氲，雨意迷离”的情调时，“山也虚无”，欲说忘语，“心自闲”。闲是对尘世的忘却，是脱俗的明证。是观冷雨者的最佳心境。

然而，这种感觉，却只有“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这岛上，日式瓦屋虽有同感，却无此心境。

“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下一直侵到他舌底，心底。”“重重压下”，“忐忐忑忑忐忐忑”，是“惊悸”，是“刷”，是“鞭”，是“打”，继而，“秋意弥漫”。这冷雨与古老大陆的雨，让诗人心境迥然。

在古老大陆，听听那冷雨，千年前的文化也青春纯美，激情依然，是诗意的寄寓；在这岛上，从“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心境啊，身世啊，亦从“少年听到中年”，孤岛观雨，是离心的愁绪，怎不心紧？怎不让余老心老。

历史在前进，却放弃了太多，甚至是那“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照片”。在孤岛，何处寻觅文化的寄托，也许，只能从几千年前留下的《诗经》里去找了。于是，在余老的眼里，整个中国的历史，也“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

缓缓地走进余老的心绪，从头到尾，又何尝不是一个黑白片子。白的是雨，黑的是承载雨的物象，白的是余老的期望，黑的是余老的乡愁。从早晨到黄昏，从春雨“料料峭峭”到“发上下一点白霜，季节更迭后，人亦从青春到年迈，等他回去”，又回向哪里？“古屋不再”啦，却扬头，听那冷雨，冥想那古老的大陆，黑白的片子是会再延续……

或许，是那随意而至的冷雨，如待拨的琴弦，令余老柔情萦怀，一次次触发他对故乡的神思，对人生的喟叹，对文化之源的怀想。

也正是余老的“冷雨”，让我轻浮的文化心雨绵延不绝，从《诗经》到现在，点点滴滴，一任阶前轻落。

（注释：1974年余光中写成《听听那冷雨》时已离开大陆25年。）